猪尿泡里的江山与阴阳

猪尿泡：此物神奇，有亲戚介绍，猪尿泡七，入水煮熟，可治尿床诸症，惜年少时未遇。尿泡，猪膀胱也，新杀年猪，取下，置于案上搓揉，弹性可比避孕套，可吹至冬瓜大小，踢、扯、拍打不破。乡间足球、篮球、气球，合三为一。只是有尿骚之气，可以省略。
　　要看杀猪必须要等到过年，腊月二十几。屠夫胡三腋下掖一把杀猪刀，摊开帆布包，青锋凛凛，寒意森森。猪不像羊那么好脾气，别看日常躲在猪圈里哼哼几声就倒头睡去，到了这一天也多了几分小心，一边眯着眼睛，一边瞄着在院子里准备给猪行刑的人。老祖母慈悲心肠，从鸭圈里摸出一个大鸭蛋，磕开，倒进猪食槽子。猪晃了晃没动，再耸一耸鼻子，禁不住鸭蛋的诱惑，爬起来，一口舔进嘴里。
　　猪的憨态最容易让人想起老实人。昨天看《欢乐喜剧人》，一男一女装扮成两只猪，开始女猪和男猪抢食吃，男猪让着她，没过一段时间就吃得脑满肠肥。画外音：这只猪肥，过两天杀了吧。冷不防让男猪听见，后来的日子，男猪拼命跟女猪抢食，绝不相让。女猪悲痛万分，想这相濡以沫的时光那么快就过去了，没想到男猪如此容易变心。过年了，主人没商量，把吃肥的男猪绳捆索绑，拉到我们村村口，能听见屠夫胡三抽刀的声音，冰冷，一如绝响。女猪肝肠寸断。
　　我们村的猪倒没有如此儿女情长，一路嚎叫奔赴菜市场，一声叫尚未喊完，憋在嗓子眼，一股鲜血喷出三尺远。生命如此短暂，直让人担心是应该吃肥还是往瘦里吃，肥了早走，瘦了晚走，不一样的路程，经过的都是月白风清的乡下时光。胡三拎一根长长的铁钎子，顺着猪腿插进去，抽出来，在猪腿上撕开一个小口，往里人工打气。两袋烟工夫，猪身圆滚滚，系住以免漏气，抛进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褪完毛的猪一身光洁，宛如刚出生的婴孩，单等着开膛破肚。我们等得焦急，蹲在胡三后面一直献殷勤，端茶倒水，为的就是等待梦中的猪尿泡。那时货郎车上的气球还是稀罕物，况且易破，砰的一声，欢笑跌落在地。还是猪尿泡好，厚，有韧劲，放在案板上揉，将弹力揉到最大极限，然后敷以猪油，一口气能吹到冬瓜大小，可抛，可踢，也可留待来年夏日戏水，充当绝好的救生衣。
　　用猪尿泡当救生衣不是我们的发明。《青溪暇笔》载：“太宗以北兵渡淮时，无一苇之楫，有人于囊中取干猪脬十余，内气其中，环在腰间，泅水而南，径夺舟以济北军”。说的是明太宗朱棣横渡淮河，一只小船也没有，就依仗着十几个猪尿泡，泅水而过。看来可作传奇，可叫猪尿泡渡来的江山。不知后来郑和下西洋，是不是也带了很多猪尿泡，以备不时之需。
　　屠夫胡三庖丁解猪全在两把刀上，尖刀剔骨，砍刀将猪肉分成若干条，无论再穷，过年也要割几斤猪肉回家，包饺子，红烧肉，也能把简单的乡下年景过得像模像样。我最欢喜的，大概就是能得到胡三一把揪下丢过来的猪尿泡，也不说声谢，撒丫子就跑，拼着力气将童年装进一只渐渐膨胀的猪尿泡里。
　　李时珍不只踏遍山野，尝遍人间百草，不知道从哪得来的灵感将好奇心转到一只猪尿泡上，得出“气味甘，咸寒，五毒；可治梦中遗溺，疝气坠痛，阴囊湿痒，玉茎生疮”的结论。至于疗效，村医杨驼子曾开出药方交给母亲，说七只猪尿泡，水煮，不加盐，喝下七天就好。说的是可治我小时尿床。果不其然，七天之后床单上再无抽象派画法的地图。
　　隐隐地，我却感觉一只猪尿泡潜入体内，以甘咸调和阴阳，以节制应对世事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