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白玫瑰及其他

“也许每个男子一生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请允许我摘下《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开头，因为这段文字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国男人的劣性——不知足。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爱玲不愧为“民国第一爱情家”。
初读《红玫瑰与白玫瑰》，觉得文字略粗。因为文中夹杂不少上海方言，同时民国时期文风大多偏向质朴，没有大把穷奢的词藻堆砌。虽然《红》并不短，但是一遍读下来并不觉得长，反而感到不过瘾，又翻回来读。
二读。这时才发觉段落间不遵循常规的跳跃并不突兀，而是如凝胶间气泡，增大灵活性。目的是为了使之更连贯，成为一个整体。
再读。此番会觉得头脑渐晕，而周身却“如饮沸茶习习如风拂”，有一种煎熬与舒适。
你吃过牛腩吗？牛筋的肥腻滑口裹上精致玲珑几乎成为颗粒粒的牛精肉，无论是囫囵还是细品都自成一味。这便是爱玲的小说风格，将精致的构思裹在日常近乎庸俗的生活中，既接地气又耐人寻味，无论是粗读还是细品都各得奇妙。《红玫瑰与白玫瑰》也是这样。
从人物选择上，佟振保这一主角符合民国时期对于“完美男人”的审美，出身寒门，勤工俭学，国外留学（英国最佳），归国后外顾生意内顾家。但是也正如他所说：去巴黎前还是个童男子呢！他在繁忙之中没有任何机会去完善对爱情的理解，这也是最终导致了他与王娇蕊的“假日情缘”仍似孩童一般纠缠打闹。“一个人在恋爱时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质”爱玲坦言。但我认为这品质也许并不“崇高”，可是一定是“天性”。换言之，一个人恋爱时最能衬出自己。首先那个对象便是你心中自我实际的映照。而振保能从“热情的红玫瑰”——王娇蕊过渡到“圣洁的白玫瑰”——孟烟鹂，也是因为他自己发生了改变，心境不一样了。
而“玫瑰”这一角色实在值得人推敲。她与娇蕊差不多的资质，难道因为她是朋友的事，振保才敢偏离当初那个“绝对正确”的世界吗？非也。振保是有自制力的，但若仅凭此不足以战胜外在引诱。这就涉及到“玫瑰”与“娇蕊”在他心中不同的评价了。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而娇蕊则是他“身体与灵魂”并存的美好幻想。
“揍性！”你可以这么骂振保。玫瑰把自己嵌入到他的灵魂，他却推开；而娇蕊几乎什么都没有付出便让振保沉浸其中。
而笃保就像是振保的影子，一个会说话的振保的心。笃保的放纵也体现了振保甘愿自我毁灭的心。
王士洪呢？他就这么乐意将妻子送给别人吗？肯定不是！他确实也无奈，因为要到外地出差一两个月，正巧振保笃保又作为朋友来投靠他，他因为相信妻子和朋友同时碍于面子也不便于赶朋友走。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也无奈，虽然深爱着妻子，还是和她离了。
那么，振保的妻呢？那位孟烟鹂女士不如娇蕊聪明活泼，仿佛未完全开化。大学时代被家人阻止与同学的哥哥来往后，便再无其他与“情”沾边的事。而大学未毕业时，她便与振保订婚与结婚之间那段时光应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然而直到出嫁时她仍是高兴的，具体为什么高兴，她也不知道。这便给两人的爱情悲剧埋下伏笔，连结婚都这么糊涂，婚后还能怎么清醒？
渐渐地，振保终于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乏味了，他开始背叛烟鹂。一次又一次过火，一次比一次直接，可烟鹂却“决不疑心”，因为她“在许多人中指定这一个男人是她的”。处处维护她的丈夫，甚至在外人面前为丈夫辩护，她在家也是百般顺从振保，近乎谄媚的讨好。烟鹂把振保当做她全部世界的王，是她万事万物万种思想的指挥中心，振保成了她的“男神”。于是她拒绝结交朋友，将全部精力集中在振保身上，振保一个人是无法承受这种热情与依恋的，于是他开始排斥，想毁灭这份热爱。烟鹂别无他法，只能将痛苦与所受的怨气都填进心中的大坑里，自己愈加孤僻情独，而这种孤独再加上她天资中的“愚”，更加使人讨厌。
于是情节顺着合乎情理的方向发展，两人在各自的路上愈走愈远。烟鹂越来越逆来顺受，振保更是玩得交不出家用。于是烟鹂终于一夜长大似的，突然开始向别人倾诉丈夫的不是，她也背叛了丈夫，不过不一定是出于报复，振保终于停止了胡闹的生活，然而原因却令人感到意外——觉得他完全被打败了，他得意极了。“静静的笑从眼里流了出来，如泪般流了他一脸。谁是胜利者？谁都不是。”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这一结局似乎与常理矛盾。因为如果振保不知自己是在做坏人所做的事，他才有可能一直闹下去，可他最终是“又变了个好人”，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在做“坏事”。那么他是为了什么才会与当初要营造一个绝对正确世界的目标相违背呢？再联系到“打败了烟鹂”，读者似乎很容易想到佟振保是为了向烟鹂的愚钝与顺从抗争，我认为这不免太过简单。我的理解是一方面振保出于未能得到娇蕊，得到“红玫瑰”而内疚遗憾怅恨，另一方面还有对烟鹂，绝对顺从的单纯如“白玫瑰”的示威，以及对自己的内心不再如当初那样干净而扼腕。
又或者是振保知道自己是在堕落，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借口，一种动力来使自己重新努力，重新奋斗，重新做“好人”，与“恶”绝缘。这种“自甘堕落”未免太残忍，太令旁人心痛了。可是等到重生时，自我便能化成山，成为不倒支柱，一束光辉，幸运的是，振保等到了，也找到了。然而若真放到现在，哪有这么好，哪有这么巧，哪有这么依你心愿的动力使你重新振作？清醒吧！不可能的！要想变革，要想重回正轨，只能依靠自我意识的觉醒。而觉醒的时间点在哪，效果如何，不得而知。担忧，总比一直消沉堕落强。
佟振保的心中住着一条“极度悲伤的魔龙”，于是他由内到外透着一股荒凉与漂泊无定，一种对自我的不断质疑否定以及不安全感。这也符合张爱玲一贯的小说气息，于繁华中深藏荒凉。
小说中最值得玩味的便是振娇二人在公共汽车上重逢时的对话。此时二人身份已不同，振是“烟鹂的夫”，娇是“朱太太”。娇蕊胖了，打扮俗艳了。她也在离开振保后经历很多事情，很多爱，很多与爱无关的事。她也最终明白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同时还有：“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外总还有别的……”这是怎样的一番大彻大悟才能生出根，心境才会平淡吗？还是应该一直守着心中一份纯真不变？都挺难的。
而为什么小说中的人都会背叛自己的伴侣呢？这种背叛不是《一九八四》里男女主角面对“101房间”的极刑（内心恐惧之物）的逼迫，而不由自主产生的背叛；也不是《情人》里厌烦于家庭的不安环境与欺辱。《红玫瑰》中的背叛似乎与很多题材小说一样写的是一种植根于自我的长期压抑与孤独而导致的不安全感进而自发性的背叛。振与娇最终的分歧已不是加深拥抱力度就能消弥的，分道扬镳是结局，直至“相忘于江湖”。
《红玫瑰》并不是张爱玲短篇小说中技法用得最好的，充其量不过是很好地处理了几个预设矛盾的关系，将几个不那么相关的故事串联得较自然，使它们同时堆在一个人身上又不令人觉得突兀。这几个故事也正好为最后一个故事设置了足够的铺垫，让一切在急转直下中使人回味，而非厌烦。张爱玲虽没有像卡尔维诺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将十个小故事那样去炫技，但她的《红玫瑰》能成为其代表作的原因就在于她的矛盾选择上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与准确性、针对性。若她的这四个故事拆开来单独写，各自都能成为很尖锐并成功的小说。她并不会像个少女一样虚构一个“男神”出来，她的作品中会是有缺点、然而有血有肉的“男人”。在《红玫瑰》中，她将各种奇遇堆在一个“男人”身上写，折射出民国时期男人的弊病与无奈。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故事依然具有代表性。
在新文学时期至民国时期，以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写爱的作家，无论男女都更倾向于“艳遇”。三言两语开了场，你便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再向下发展，或购物时的攀谈，或换租房子，或量体裁衣，无不设下情的地雷。这背后比较多的是情窦初开的天真，或是勉强保有一份纯真，遇到同样纯真之人产生的共鸣。比如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和白先勇的《谪仙记》、《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等。各人各有所长，就不一一展开。
张爱玲的《红玫瑰》不仅是那个时代的标杆，就是拿来与前后时期纵向比较，也是不落下风的。比起有情无爱，它胜过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的无奈；比起有爱无情，它胜过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的报复；比起情爱恣意，它又胜过乔伊斯《尤利西斯》的简单而粗暴的欢愉。
“玫瑰”象征着爱情，但为什么作者不写“月季”、“牡丹”、“蔷薇”？“蔷薇”多几丝不服管教的“野”，太过失去控制；“牡丹”、“月季”多见于寻常百姓家，少了一丝疏离的荒凉与野性。况且玫瑰的刺又能使人联想到曲折、想取来却惮于被刺伤的爱。可玫瑰也还是日常生活中能找到的，加上那份淡淡的荒凉，和张爱玲整体上的文风相同作品中充斥着荒凉，而荒凉又不是无根据的，是建立在对日常生活与细节的描述上。这是一种敏锐的察觉，细腻的感叹，如玫瑰刺一样给人以极清晰而细微的刺痛感。同时玫瑰花还有一种“热闹”，而这“热闹”夹杂着玫瑰刺的“隔阂”便极真切地象征着人：热情却又自私、孤独。于是，“红玫瑰”也不那么单调的热闹与浪荡，“白玫瑰”也不仅仅是单纯圣洁的，她们都夹了不少杂色。我们不禁有疑问：什么是真的爱？爱是——
爱是忍，
爱是疼惜，
爱是不畏惧，
爱是永不停息，
爱是重建一世界。
爱是一，爱是二，爱是三生万物。
爱是风力霜剑不惧，爱是酒绿灯红不变。
——爱是爱
爱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因人而异。但爱，毕竟是美好的，不论是对于爱侣，对于亲人，或是朋友，甚至是宠物。
但爱有时会因控制欲而成为使人沉迷的毒药，但人是以理性区别于其他生物的。于是靠着理性，爱成为美好；若失了理性，便成为近乎丑恶的东西。所以，“红玫瑰”与“白玫瑰”，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有得不到的骚动，也有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可一切都归于二者不可兼得的不完满。你能说你没得到的就一定比你得到的更美好？不能。真叫人头痛。于是——
我望着你，就像望着一道旧伤口，殷红如红玫瑰。